剥洋葱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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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肖炜炜 | 作者
李俊芳 | 图片提供
孟夏|编辑
他知道，“为老兵拍照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只是希望这一天能晚点到来。”
▲老兵刘万才与妻子杏英兰。刘万才参加过抗日战争，在晋察冀军区服役。2015年逝世，享年92岁。
8月22日上午，在看完一篇电影《八佰》的评论后，李俊芳很想给所有关心老兵的网友们击掌，“这是我从老兵身上感受到的，他们对于参加过的战争的描述，都是朴素的个人表达。”
49岁的李俊芳是一名自由摄影师。2011年清明节期间，李俊芳得知在被誉为“抗战模范县”的家乡河北省平山县，还有200多名抗战老兵健在，便萌生了“给老兵拍一张有尊严的照片”的想法。
这十年间，他的相机与时间赛跑，探望老兵、拍照、送别他们。
到2020年清明节，平山县尚在人世的抗战老兵只剩下20余人，他知道“给老兵拍照这个事儿终究是要不了多久的，只希望那一天能晚点到来”。
▲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兵刘梦元，于2016年8月25日逝世，享年93岁。
记者采访了李俊芳和他拍摄的老兵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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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名老兵的经历就是历史”
2011年清明节，我从石家庄回到家乡平山县陈家院村扫墓，和邻居希望老人聊天时，他提到，他和另一位老人是村里仅存的两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里有十几位老兵，我的三个爷爷都参军抗日，我的五爷爷是平山县县志上记载的抗战烈士，我的爷爷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党员。爷爷们很少谈起往事，小时候就听希望老人讲过我们村抗战的故事。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群体可能越来越小了。这些老兵留下的视频资料已经很少了，他们大多只剩下退伍证和身份证上的免冠照，少数老人会在过年等节日的时候拍张全家福。农村里的老人去世后，几乎没人再提起他们，但这些老兵的经历，却是留给后人的非常宝贵的东西。
我想给老兵们拍照，记录他们的经历。一个老兵的经历可能是一个故事，但一百个老兵的经历就是历史。
▲2014年3月，李俊芳看望老兵张玉林。
有了想法之后，我就开始准备一些资料。我读了平山县的县志和晋察冀抗战史的专著，特别是与平山县有关的史料。平山县曾经是一个抗战模范县，有700多个村庄，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老兵和抗日烈士。
2012年后，我向县民政部门说明了情况，拿到了200多位健在的老兵名单，开始逐一看望慰问他们。
一开始我去的是县城周边的村庄，后来我去了离县城一百多里地的村庄，去到很远的地方拍照，一共要花9个小时，沿途经常能看到烈士的墓碑，有时我还会去县志上记载的参战士兵人数较多的村庄。这几年，我一共去过400多个村庄。
▲韩红老兵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于2016年11月逝世，享年92岁。
我采访过200多位老战士，他们都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其中有被聂荣臻称为“太行山上的铁军”的平山团战士，有在中国战区见证侵华日军投降签字仪式的战士，也有在后方提供物资的女兵。
我们见面的时候，他们都是90多岁的老人，大部分住在村里，有的住在县城里，有的和子女一起住，有的住在自家大院里，有的住在养老院里，还有的只是独居的鳏寡老人。
▲2014年，91岁的老兵冯德润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抗日战争期间，他在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警卫连服役，任班长、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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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兵拍一张有尊严的照片”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要拍一组和老兵们的晚年生活有关的照片，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只是边拍边想。这不仅仅是一张普通的人物照，而是老兵们在当下生活环境中的写照。我希望用影像去反映老兵们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这也是让我比较感动的地方。
后来我的想法就清晰了，那就是要给老兵拍一张有尊严的照片。哪怕是一组照片，“主图”也要体现老兵的精神面貌。只要老人的身体状况允许他站起来，我希望老兵在照片里是站着的。如果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至少也是坐在椅子上。
我还记录了每一位老兵的战斗经历，拍摄了老兵年轻时的照片，并复印了他们的退伍证书、勋章、信件等，整理成册，建立了老兵档案。
这一系列老兵专题摄影作品采用黑白画面，符合抗战老兵的主题，也更具有历史感。
▲老兵霍普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双腿受枪伤，因七级战伤于2019年逝世，享年93岁。
我第一次见到老人时，很轻易地说：“爷爷，让我给您拍张照。”支起三脚架，打开相机拍照后，我发现老人的表情常常很不自然。
以后我再去看望老人，一定会带上一些米面油之类的礼物，把车停在村外，和老人聊一会儿，走近了再问老人能不能拍张照。
我会拍摄很多老兵日常生活的照片，有时我会去拜访他几十次，拍摄几千张照片，这些照片呈现了他晚年生活的相对完整。照片反映了他平常的生活。老人在被拍照时，穿着日常生活中同样的衣服。也有老人想穿军装、戴勋章，我会尊重这一点。
▲老兵王国泰站在抗战烈士陵园前，平山县阎庄第5团抗战烈士陵园安葬的223名烈士均为他的战友，他参加过抗日战争，于2015年1月逝世，享年97岁。
老兵家里有很多跟他身份相符的东西，比如毛主席画像，十位元帅的画像，这些都是我平时拍照时会拍到的细节。
然后，在老人感觉舒服的地方，拍摄一张面朝前方的“主图”。这个地点可以是屋内、院子里、村口、农田边，以反映他的生活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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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简单的老兵精神
有些健谈的老人讲起战争故事时会激动不已，但大部分老人不会这样，会平静地表达。有些老人会回忆起自己参军时母亲缝制的布鞋，即使穿坏了，他们也会放在包里，直到回家。他们会说，丢了布鞋，就如同忘了母亲。
他们对于自己参加过的战争，没有什么宏大的叙事。所有的老兵，如果你让他们独立表达，不加任何指导，他们都会说最简单的话，表达最简单的情感。
在和老人多交流后，我还意外发现，他们身上都有战争留下的心理创伤。今年探望冯庆华先生时，他六十多岁的女儿提到，老人晚上经常做战争的噩梦，经常梦到死去的战友，经常尖叫着醒来。在他们的记忆里，战争太残酷了，一起参军的乡亲们总是互相提醒，如果有人死在战场上，幸存者要把他们带回家。这些活着的老兵，也背负着终生的心理创伤。
▲2012年，85岁的抗日战争老兵王珠珠驻守晋察冀军区平山县观音堂后方兵工厂。
我不想强调老兵们的“英雄”地位，但他们确实是英雄，在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刻，他们参加了抗日战争，他们是最普通的军人，也不算立下过多少战功，但这些老兵却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
战争结束后，他们脱下军装，回到农村参与乡村建设，如今也成为了普通老人，他们对于回到农村从无怨言，在经历了生死轮回后，对待生活的态度极其朴素、从容。这正是我希望呈现的，也是最让我感动的老兵们的力量。
这种力量体现在他们的精神上。普通农村老人确实没有老兵那种说不出的干劲。我看到90岁的冯玉堂老人弯腰给玉米地除草时，他站起来，握着锄头，站得笔直，真的像个军人。老军人退伍回国后，当了几十年村支书，该干农活就干，很坚强，什么事都敢干、敢想。
▲2013年，在平山县白岭村，李俊芳遇见了正在田里除草的89岁老兵冯玉堂。他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于2016年4月2日去世，享年92岁。
他们也把生死看得很淡，怕给国家和子孙添麻烦。90多岁的老兵刘梦元，独居，身体很好。他非常热爱生活，在自家院子里种了很多果树和牡丹等花卉。20年前，他还给自己修建了墓地。他生病的时候，女儿经常回来照顾他。他总说，这么大年纪了，不想给国家和子孙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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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退伍军人的尊重再多也不为过”
2014年，我拍摄了近百位老兵，举办了老兵摄影展，老兵的照片挂在墙上。我希望看展览的人，能像我一样敬仰这些老兵，这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很多人参观了展览，有的在留言簿上写道：“留下历史，留下老兵的尊严”、“历史长河里的尘埃，抗战岁月里的星光”。在我看来，对老兵的尊重，再多也不为过。
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老战士受到人们的关注。这组老战士的照片在国庆节前在河北省博物馆和北京展出，参观的人很多，几本留言簿都快写满了。很多人联系我为老战士捐款捐物，还有一些志愿者跟着我一起下村探望老人。
2017年，我探访了200多位健在的老兵，带了一些老兵的照片和这本出版的相册给他们。他们表达得并不多，但志愿者上门探望时，他们会拿着相册指着照片说：“这是我的照片。”我想，他们虽然不善于表达，但内心里还是为自己感到自豪的。
▲2012年，88岁的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兵单敬书。
这些抗战老兵的影像，让更多人关注到这群老兵，如果没有人记录下来，他们所参与的历史就会失传。
我们有时会说，年轻一代不太关注抗战历史，有些割裂感。但这些老兵影像展映后，有大学生找到我，希望以它们作为暑期社会实践的课题，做田野调查，到坪山各个村落看望老兵。我儿子上初中的时候，节假日都会和我一起去村里看望老兵，我给他讲这段历史他也不会不耐烦。即使现在的年轻人看不懂，但如果记录下来，总有一天会更理解这段历史，更理解这些老兵的精神。
2015年9月，每名抗战老兵都获得了民政部一次性补助5000元，平山县抗战遗留老兵则获得了县政府一次性现金补助3000元。这更多的是对老兵的尊重和认可，客观上也改善了农村老兵的生活条件。
现在，大家对抗战老兵的关注肯定越来越多了，今年上映了一部讲述抗战的电影《八佰》，我从老兵身上感受到的是，他们对于自己参加过的战争的描述，都是朴实的、个人化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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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遗憾很难弥补
在拍摄老兵的这几年里，我有一些遗憾，我常常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而且是在与时间赛跑。
2014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老战士们时，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能站起来走走、和我聊天，有的还会哼唱一些抗战歌曲。当我再次看望他们时，老战士们的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许多人只能躺在床上。
2013年，我到老兵刘增英家探望时，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一个多月后再到老人家探望时，得知他一周前刚刚去世。我在给刘增英拍照的地方拍了一张“空椅子”的照片。这张照片时刻提醒着我，老兵的时间不多了，有些遗憾是难以弥补的。
▲老兵刘增英14岁入伍，参加抗日战争，于2013年1月13日逝世，享年91岁。
▲《空椅子》，李俊芳于2013年在刘曾英先生逝世后拍摄的作品。
那几年，每年都有老兵去世，有的老人拍完戏一两个月就去世了，那时候农村还没有手机普及，我再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才知道老人已经去世了，后来我尽量留下他们家属的联系方式，至少可以送他们最后一程。
我每年都会去看望这些老兵，有的人我看望过他们至少十次，我们之间的感情很深，他们成为了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比如石岳三先生每次送我到门口，都会说“再来吧，我们比亲人还亲”。老兵刘梦远也是来去最频繁的老兵之一。最后一次看望他，我把他抱到院子里晒太阳。没过多久，老人就去世了。我去送葬的时候，把拍的老人的照片放在灵堂前，给他磕了几个头，也算是正式的告别。
▲2016年7月，李俊芳看望老将刘梦媛。
今年5月，我到97岁的抗战老战士冯德润家时，老人的视力已严重下降，我走进院子，他一直盯着我看，拉着我的手说：“这次你不能走，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老战士石月三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于2016年8月2日逝世，享年91岁。
我是一名自由摄影师，拍摄退伍军人的主题来增强我自己的历史感。
2019年之前，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这两年，我每年送别十几位抗战老兵，很多我不认识的老兵也相继离世。我感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每次去村里，我的脚步都沉重。我这样做太久了，心里太沉重了。
今年已经有几位百岁老人去世，健在的抗战老兵只剩下二十来位了。我记录了家乡村里最后一位老兵，乡镇里最后一位老兵，老兵的历史也渐渐走向终结。我一定会拍到最后。拍老兵，终究会走到尽头。只希望那一天能晚点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