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纪录片《传家》第二季总导演张钊维
1987年,台湾地区解除戒严。那时,一群手持VHS家用摄像机的年轻人纷纷走上街头,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各式各样的社会和政治抗议活动中。在那个激情澎湃的时代,他们成为了台湾岛上的第一代独立纪录片工作者。
台湾解除戒严制度七载之后,28岁的台南籍青年张钊维完成军旅生涯,家中长辈赠予他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台V8型号的家用录像设备。彼时,他已投身《台岛立报》担任记者,怀揣满腔激情。正是这台小巧的录像机,让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转变,他毅然决然地放弃文字工作,投身摄影领域,从此踏上了纪录片制作的漫长道路。
今日,年满五十一岁的张钊维在两岸三地的纪录片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所制作及监制的作品,成功赢得了四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大奖。作为CNEX纪录片基金会的董事兼制作总监,他自CNEX成立伊始便提出了“每年十部,十年百部,为后世留下太平盛世的记录”的愿景,致力于为年轻纪录片创作者搭建创作与交流的舞台;该平台自始至终都致力于记录华人社会变迁的多个方面,“以此为证。”
张钊维认为,纪录片具有沟通功能,能让城市感知乡村之美,沙漠领略海滨之景,白领理解劳工之辛,北方体验南方之韵,西方感受东方之魅。这些社会差异与多样性,皆可通过纪录片进行审视、观察与记录。
在着手参与由视袭影视公司制作的纪录片《传家》第二季的拍摄之前,张钊维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去深入思考何为理想的生活状态。
他回想起自己作为一名北漂的经历,从台湾岛北上,最终在北京安家落户已有十年时光。“这座城市,雾霾笼罩,房价高昂,生活诸多不便。我在此度过了十年,未来还需至少十年。若我活到八十岁,北京将占据我生命四分之一的时间,那里必定有我难以割舍的回忆。”他心中所想的是那些北漂的学子、在职的中年以及退休的长者,北京,这座漂泊之城,必然拥有某种独特的方式、某种深层的纽带,使得每个人都能在此地投入工作、安顿生活、拼搏向前、战胜困难。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故事,正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北京所在。《传家》所追求并力求实现的,正是这种精神内核。
我们希望通过镜头展现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无论他们身处山岭之巅、海滨之滨、沙漠之漠、平原之广、都市之中还是乡村之野,他们是如何一步步迈向心中向往的美好生活。作为观看者,我们愈发坚信,这方土地是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应当世代繁衍生息的宝贵家园。在接受第一财经的专访过程中,张钊维表示,《传家》这一季所关注的,正是现代人生活的真实面貌,他们试图探寻现代生活与传统文化之间的纽带,“我期望观众能够建立起一种信念,即便在物质生活富足的今天,我们历经了无数的战争与困境,内心深处依然与传统文化的精神核心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我们没有割裂过去,一切都未曾消失,这次我们选择将镜头聚焦于这些充满历史痕迹的角落。”
我国幅员辽阔,南北风光各异,南有船舶北有马匹,南种稻谷北种麦子,生活形态千差万别,各地都有中国人心中那片精神家园。面对全球化和城市化的浪潮,那些代代相传的文明礼仪是否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这正是《传家》第二季想要探讨的主题。
中国千年的待客之道
2016年,《传家》第一季亮相央视,豆瓣评分高达8.8分,网络观看量逼近亿级。纪录片中,展示了50个具有代表性的华人家庭,围绕中国人极为看重的“喜事、新生、团聚、交情、闲趣、传承”这六大主题,巧妙地编织出中国人对“人生四季”的讲究与礼仪。
进入第二季,张钊维将围绕“自然之美、人文关怀、闲适生活、主客关系、兄弟情谊、群体互动”等主题,依次在巴蜀、湘西、京津、闽南、蒙晋、钱塘等文化区域,呈现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延续与传承。
要呈现当代中国民间生活景象,找人是第一道难关。
我们力求挑选那些看似平凡无奇、却广为人知的普通人,细致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或工作情形,从中发掘独特的视角,探寻人生的真谛与情感的纽带。张钊维面临的第二个挑战是,如何在每集有限的时长内展现“仁义礼智信美”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神精髓,并让受众心悦诚服,理解“为何这些人如此特别,他们的哪些特质值得我们关注。”
张钊维在这些普通民众中,对闽南文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先辈曾迁徙至台岛,我对那里相对较为熟悉。在闽南地区,我们以泉州、厦门、潮汕等地为参照,借助五个不同性格的人物故事,深入剖析了当地待客的礼仪。"
在福建泉州的石狮祥芝村,每18年举行一次的盛大普渡活动,整个村落都沉浸在紧张的筹备之中。蔡志强,年届六旬,是村里唯一一位曾连续参与过两次大普活动的组织者。随着大普的临近,村民们身着红衣,手持香烛,沿着海岸线走向搭建的普渡棚。夜幕降临,他们焚香祭拜,直至深夜,海边的冥纸燃烧,弥漫着神秘的气息。
闽南古老的普渡仪式
厦门鼓浪屿上,雷晶晶一家在古厝周边开设了一家家庭民宿。这栋雷家古厝始建于1897年,是岛上为数不多的中式建筑之一,更是岛上唯一一座至今仍由原姓居民居住和使用的闽南风格古厝。屋内陈设着由旧船板制成的家具,搭配着民国时期的老式沙发,无不彰显着昔日豪门望族的气派。
雷晶晶所拥有的那座用于经营民宿的祖屋,位于鼓浪屿,是岛上唯一一座至今仍由其本姓家族居住并使用的闽南风格古建筑。
鼓浪屿民宿主人
张钊维观察到,随着民宿成为潮流,雷家让他领略到了家族的悠久历史与传承精神。雷家曾孕育出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教师,培养出建筑领域的专家,林语堂也曾是雷家的常客。这个家族,自古以来就以其热情好客著称,乐于款待四方来宾。摄影机捕捉到雷晶晶前往码头迎接客人,随后她前往菜市场选购新鲜的海边螃蟹,用以为客人熬制粥品,并带领他们至熟悉的餐馆进餐,这一切实际上是在展现闽南人家热情好客的礼仪和悠久传统。
张钊维表示,若要将自己的客厅乃至卧室对外开放,欢迎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这需要极大的胸怀。他强调,这家民宿的独特之处并不在于遵循商业逻辑的精致与周全,而是源自闽南地区延续一两千年的待客传统。
回到东方传统文化
十年间,张钊维在大陆投身纪录片制作,足迹遍布我国大江南北。在《传家》这部作品中,观众可以看到他熟悉的成都和北京的风貌,同时也能一睹他未曾踏足的内蒙古壮丽景色。
在成都,我们捕捉到的画面是那份悠闲与舒适,那是人与人之间真挚的关怀,也是我们渐行渐远的珍贵记忆。张钊维如此表述,始建于1923年的鹤鸣茶社成为了镜头中的主角,从清晨6点的老茶客,到中午时分前来游览的游客、正在面试的职场人士,再到商讨生意的老板,茶馆里上演的故事,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如一。
鹤鸣茶社是成都最具“川西民风古俗风味”的茶馆之一
张钊维提到,这位年逾百岁的长者,每日独自前往茶馆,一待就是整天。他无需家人额外的关照,家人对他前往茶馆亦感到安心,因为茶馆老板会细心照料他。这些常年的老茶客,通常清晨六点多便开始光顾,品味那由老土炉煮出的第一壶茶。
102岁的老人每天六点独自到茶馆享用盖碗茶
彭镇上的观音阁老茶馆,昔日曾是座寺庙,距今已逾三百年;而一百多年前,它被文人雅士收购,并改建成了茶馆。
我曾多次造访成都,那里茶馆林立,美食诱人,美人如云,麻将声声,是这些元素让人们在彼处安家乐业,世代相传。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从老到少,不论年纪,他们都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每日光顾茶馆?张钊维表示,成都独特的城市韵味,茶馆老板对客人的亲切如同老友,以及人们对茶馆如同家的情感,都能深深触动人心。我们能够感受到那些失落的东西,并重新将其带回身边。”
在第五集《天地的信任》中,张钊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与他心中所想截然不同的内蒙古。
大雁向南迁徙,昭君远赴边塞,晋商西行至口,这些故事都描绘了内蒙古和晋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张钊维曾以为,所谓的边疆游牧民族,应是“豪饮畅饮,痛饮至醉倒三天三夜”的形象。然而,分集导演拍摄到的牧民并非如想象中的豪放粗犷,反而显得异常宁静,内心充满韧性。这让张钊维作为观众,也对牧民的形象有了全新的认识。
夕阳西下,察右后旗的草原深处牧羊人正在放牧
辽阔的辉腾锡勒风电园区内,每一台风力发电机组均由贾慧文及他的团队负责维护,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不满40岁。日复一日,贾慧文穿梭于电站与风机之间,即便是在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冬,他也会攀爬至四十米高的高空进行风力发电机的维修工作。而在暴风雪肆虐的日子里,恶劣的环境条件甚至可能对生命构成威胁。
不到40岁的贾慧文每天奔波在场站和各个风机之间
这些人,在过去的十年里,每逢固定时刻便迎接狂风的降临,成为了大自然的“风信子”。这不禁让张钊维联想到1500年前那些守护着长城的勇士,“辉腾锡勒草原风电厂,作为全亚洲之最,这些人驻守在边疆,整年都无法与家人团聚。透过他们,我们可以想象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千百年的居民们的模样。尽管他们如今不再需要抵御外敌,但他们依旧坚守在塞外的岗位上。古老的人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张钊维长期持有这样的观点,即纪录片具有让个人洞察世界变迁、汲取多样化的生活与成长经历、分享彼此情感体验的作用,对于构建中国当代文明具有深远的影响。在华人制作的纪录片中,我们常能看到对品性和道德的塑造,比如对坚持、信念、励志以及善良品质的推崇。
张钊维坚信,优质的纪录片在创作过程中,理应回归到东方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中,去挖掘和构建其内涵。他构想了一部关于植物的纪录片,这部作品不打算过多融入科学理论,也不涉及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探讨,而是力求纯粹地呈现植物的存在状态,以及植物如何作用于人的生活,如何塑造人的性情。
这部纪录片摆脱了人文主义或科学主义的束缚,导演有意邀请胡德夫等朋友担任嘉宾,旨在带领观众欣赏植物的魅力。这部即将制作的纪录片,就如同第二季的《传家》一样,旨在引导观众进行思考,寻求身心的宁静与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