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丰煤矿工业区
我走出历史，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在这些扭曲变形的手背后，还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无形的手，决定着我们的命运和生死。
本文原载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蒋晓明 摄
编辑/郑洁方英中
看不见的手
春节前，井陉矿区下了一场雪，雪花落在干燥的街道上，还没来得及踩踏就被风推进了路边的沟渠和坑洼里。
早上八点多，我到达了矿区政府斜对面的五一公园。
公园中央的旱地上修建了一座拱桥，四周挂满了宣扬劳动精神的宣传板。我穿过桥洞，走向公园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带假山的猴笼。我每次去矿区，都会到这里看猴子。笼子里有时两只猴子，有时三只，它们很瘦弱，不爱多动。我绕着猴笼走了两圈，空荡荡的假山上有几片积雪；一个结冰的橘子显眼地躺在篱笆边。猴子们去哪了？它们老了吗？我吹了两声口哨，猴子们没出现，却引来了附近居民楼里的狗叫声。
公园内有一栋别具设计感的灰色建筑——井陉矿区万人坑纪念馆。
我爬上楼梯，不知道博物馆这么早开门没，一个穿着藏青色棉大衣的男人匆匆走下楼梯。
“主人，这门开着吗？”
“等一下，我去上厕所。”他头也不回的回答。
我在入口处的平台上等着那个男人回来，雪地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脚印。
纪念馆建在斜坡上，坡顶斜立着一块纪念碑，挡住了远处的天际线。但透过纪念碑中央张开的五指空心手掌，还是能看到放射状的天空。斜坡被几块黑色花岗岩隔开，上面堆放着白色鹅卵石，象征着煤炭和骨头。“煤炭”和“骨头”之间有凌乱的光影。我犹豫着要不要进馆。
那人抽完烟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遥控器，按在一扇窄窄的卷帘门上，门吱吱作响，卷了起来。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人示意我先进去。我回头看了看，希望还有更多的访客。
男人换上保安制服，让我在门口登记，登记簿上只有几个来访者，最后一位是三天前，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在登记的最后，我根据他的体温填上了36.3。
博物馆里没有暖气，我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呼吸。男人打开角落里的开关，冷光顿时亮起，让陈列柜里的文物和墙上那些矿工们瘦骨嶙峋的黑白照片，都释放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我不禁紧张起来，后悔这么早就一个人来这里。
井陉煤矿被誉为“华北第一煤田”。上世纪初，德国、日本曾先后在井陉矿区采煤四十余年，掠夺资源。其间，井陉一个叫南大沟的地方埋葬了4.6万名中国劳工。很多矿工因为还活着，却失去了劳动能力而被活埋。1999年，在南大沟万人坑遗址上修建了井陉矿区纪念馆。
保安在我身后说话，虽然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但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重复着“嗯……啊……”他肯定是太寂寞了，需要找人说说话。但我的反应让他很失望。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走了。我继续参观展厅。
门口传来嘈杂的广播，先是广告，然后是歌剧，最后是噼里啪啦的噪音。保安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电台，于是关掉了收音机。
纪念馆的展区分为四个部分，看完“矿区由来”和“矿工的苦难”这两个地上部分后，保安立刻关掉展厅里的灯，打开通往“矿区之战”和“矿区新篇章”的灯。我走下台阶，进入了一条逼真的矿坑隧道。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墙上有一个狭窄的矿坑，两个栩栩如生的矿工跪在矿坑里挖煤，他们瘦骨嶙峋，低着头，面前放着三个装满煤的柳条筐。
穿过矿坑隧道之后，在另一条通道中，出现了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一处深潭之中，南大沟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以舞台布景的形式立体再现：荒野被乌云笼罩，尸体遍地，豺狼在撕扯着白骨；一对表情木讷的母子跪在一个看上去死了多日的男人的尸体旁，欲哭无泪；几只乌鸦栖息在一棵枯树上，看着这一切，倒吸一口凉气，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保安没有关掉布展间的灯，而是打开了最后一个展区的灯，并告诉我离开时要帮他关灯。他必须在楼上值班，以防有电话来访或访客。看着他轻快的脚步，我发现这个男人似乎比常人更适应黑暗。
或许是因为这个展区有落地窗的缘故，外面照进来的光线让展厅显得温暖了很多，我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井陉煤矿于1947年4月解放。本部分介绍解放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井陉煤矿发生的巨大变化。井陉、正丰两座煤矿的兴旺发达，使太行古陉煤炭工业进入了现代工业时代，矿区成为我国重要的能源产地，催化了石家庄市的形成和快速发展。
但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井陉矿区煤炭资源开始枯竭，生产矿井相继关闭。2011年11月，井陉矿区被国务院确定为第三批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改造试点，这个百年工矿区开始艰难转身。
我来到弧形落地窗前。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汹涌澎湃——手、手、手——无数只干枯、无躯体、锻造的铜手堆叠交织——以镂空浮雕的形式镶嵌在窗外的一面墙上——痛苦、挣扎、无助，传递着强烈的求生欲望。这面墙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名字——魂墙。
我走出历史，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在这些扭曲变形的手背后，还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无形的手，决定着我们的命运和生死。
我记住了保安的吩咐，把展厅里的大部分灯都关了，但有一排聚光灯，我怎么也找不到开关。
直到保安护送我走出纪念馆，我才看到另一个访客。我向保安点点头，感谢他独自为我服务。他透过脏兮兮的口罩对我微笑，眼角有鱼尾纹。我问起他之前的职业。他收起笑容，抽了抽鼻子，说：“矿工。”
▲正丰煤矿、火车站
▲井陉万人坑纪念馆
浴缸
在凤山镇的乡村公路上，虽然导航一直提醒我掉头，但我还是倔强地往前开，最后它放弃了，用沉默抗议我要去的方向。
这条路仿佛荒废了一般，厚厚的煤尘覆盖在伤痕累累的路面上。沿途有几家大型仓库式工厂，挂着洗煤厂和贸易公司的招牌。三辆半挂车相继从厂区开出，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左右摇摆，拖着煤尘。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卡车转向另一条路，等煤尘落到地上，再踩下油门，快速驶过。
驶出这条路，路面变得平坦干净。导航系统再次醒来，转过一个环岛，看到一排新刷漆的老式民居，粉色的外墙，用白色线条勾勒出的笔直砖缝，像小洋楼一样矗立在路边。“小洋楼”的对面，就是我要去的真正的西式建筑——段家楼。
我把车停在一栋居民楼前，墙脚下，一个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他害羞地低下了头。
远远地，我看到段家楼门口并排站着三个人，一个保安，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似乎是在迎接或送别谁。我环顾四周，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在场。他们的“凝视”让我感到尴尬和不舒服。
“你一个人吗？”头发扎成发髻的女孩问道。
“就是他。”操着东北口音的保安先替我回答了。
“好像还有其他人？”女孩看了看我的身后，不情愿的说道。
“就我一个。”我肯定地回答。
她有些失望地递给我一张30元的门票，上面印着：“一座段家楼，就是半部现代史。”
段家楼是北洋政府总理兼陆军总长段祺瑞于1913年在井陉正丰煤矿耗巨资修建的一座具有西洋建筑风格的大型花园式私人住宅。建筑群占地50余亩，由总管办公楼、小姐楼、少爷楼、娱乐楼、总工程师楼等七座建筑组成。虽已百年，但依然保存完好。
绕过假山喷泉，穿过柏树参天的静谧庭院，我没有先去中轴线上的小姐楼，而是直奔两层高的总经理办公楼，这是段家楼的代表作。粗糙的青石罗马柱支撑着弧形的走廊，台阶之上是高大宽阔的石牌坊。整个建筑给人一种威严庄重的感觉。
变形的门窗、龟裂的地板、墙上挂着的军阀士绅老照片都不见了，修缮一新的段家楼看上去焕然一新。
走进楼内，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脚步踩在松木地板上的声音。每进一个房间，我都会驻足片刻，静静地看着门窗、墙壁和天花板。除了感受建筑本身，我更感触的是事物和人的变化。段家楼里还保留着一些古老的家具。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只已经停止运转的老钟，指针人为地停在了五点的位置。我久久地盯着钟面，时间在脑海中流转。这个时间充满意义：清晨还是黄昏，开始还是结束，新生还是老去。
正丰煤矿始建于1912年，当时正丰公司和安徽军阀段祺瑞之弟段启勋共同投资，投资者多为段祺瑞的部下和学生，段启勋任总经理。1918年，正丰公司在凤山地区打出大井，扩大生产。1937年10月，日本占领井陉煤矿。1940年，段祺瑞之子段宏业将正丰煤矿卖给日本。
事情不是线性时间发生的，记忆从来都不可靠。多年前来这里的印象已经没有了。木质冰箱、电壁炉、穿衣镜……都没有激活我的记忆。但有一样东西符合我第一次来这里的记忆——浴缸。它们分布在每一层的卫生间里，反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卫生间的墙面铺满了从德国进口的白色瓷砖和蓝色腰线。因为给排水设施已经拆除，这些伸出腿的老浴缸就像装置艺术一样，突兀地摆放在空荡荡的卫生间里。
园中有楼，楼中有园。段家楼建筑群巧妙地结合了中西建筑元素。楼群的位置、布局和设计都非常讲究。除楼群下方外，四周都是煤层。楼群建在高地上，西倚云峰山，东临绵江，坐东朝东，背山面水。
一楼走廊的墙上有两个洞，大小跟送餐窗口差不多。往里面偷看时，我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这座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来参观，没想到还有其他人。我轻轻咳嗽一声，既是为了给自己勇气，也是为了提醒对方我的存在。然而办公桌后面的两个人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根本没看我一眼。我绕到房门口，突然发现是两个打着领带，穿着肥大的灰色西装的蜡像。窗边还有一个蜡像端坐着，穿着长衫，戴着瓜子形的帽子。办公室里有一个专门从德国定制的铸铁保险柜，大小相当于一台24英寸的电视机，有明暗四道锁，据说要四个理财人员同时在场才能打开。那些形似乡镇干部的蜡像、布满裂痕的办公桌、上锁的空保险柜、墙上金色相框里残留的老照片残影，形成了一种荒诞、梦幻的戏剧效果。
我又绕着小姐楼走了一圈，不过我故意跳过了段家楼底下长达千米的地下通道，我宁愿待在地面上，也不想再一个人走进黑暗的地下迷宫。
百年沧海一粟，繁华不过一场梦，段家楼与正丰矿仿佛从来就被命运联系在一起，历史的跌宕起伏，成为后人铭记的故事和传说。
走出段家楼的时候，就听见之前的三个人在门楼里有说有笑。
▲凤山镇，两名男子在阳台上吸烟
▲老挂钟停了下来
▲段家楼蜡像
凝固火炬
空旷的马路上沐浴着北方冬日耀眼的阳光，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曳，我并不想立刻离开，便朝环岛的方向走去。
路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位头发稀疏的老人在我前面慢慢走着。他穿着一条破旧的棉裤，敞开的棉袄左右飘动。这身装扮表明他不会走太远。我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反正我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我想看看他会带我去哪里。
老人穿过路边一排健身器材，来到转盘前。他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脸上带着松懈的不确定，然后转身踏上草坪，绕过几堆雪堆，在一棵桐树下坐下。他掏出一支烟，手里握着打火机，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点燃，最后把头伸进拉起的衣领里点着。蓝色的烟雾刚从他嘴里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老人眯着眼睛又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目光从我身上经过时，没有停下。他站起身，继续沿着马路蹒跚而行。拐到环岛的一个出口，经过一座铁路桥。桥下的铁轨锈迹斑斑，那是以前的凤章铁路运煤线，矿区的煤炭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各地。
2015年7月，井陉矿区最后一座矿井关闭，也就是井陉三矿，也就是正丰煤矿。如今，正丰矿作为国家工业遗产被辟为旅游景点，路边的厂房上写着“解放第一矿”的红色宣传标语。远远望去，庞大而腐朽的工业建筑群，就像一艘历经风雨巨浪、燃料耗尽后失去动力、搁浅在荒凉海滩上的巨轮，孤独而凄凉。
我跟着老头走过一家叫“东贵”的小店，又经过一道限高杆，在一栋类似剧院的建筑前停了下来。建筑的厢房装饰着火炬浮雕，火炬柄下是一行大写拼音艺术字：“新昌政俱乐部”。渐渐褪去的火苗凝固在墙上，俱乐部里的灯火已不亮。有人用手指在绿漆门上脏兮兮的玻璃上写下了爱情誓言。我透过“爱”字的干净笔触往里面偷看，厚厚的红帘遮住了往事的一切。
老人走到了散步的终点——三矿大门口。他坐在水泥花坛边，像个守门人一样注视着眼前的路。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手里的香烟抽了一半就燃尽了。三矿的电动门紧闭着，旗杆上一面红旗迎风飘扬。
过了一会儿，老人裹紧衣服，准备离开，手里还夹着那根抽了一半的香烟。他似乎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又或许，他根本就没在找什么，只是想坐在这里，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看着路边破败的办公楼和工厂。
一辆银色的雪铁龙爱丽舍突然停在破旧的公交站前，车身晃了两下，车门被推开，先下来一个踉踉跄跄的男人，紧接着是一对中年男女。后者搀扶着前者，前者挣脱了后者，三人一起摔倒在地。经过一阵呕吐、争吵、推搡、拥抱，踉跄跄的男人终于被勉强抱进了车里。
老头见此情景，突然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便走了。我又在附近待了一会儿，才回来。
当我再次路过那排新刷漆的旧居民楼时，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吸引住了。那是焦急而愤怒的锤击铁皮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声音来自一扇上锁的仓库门。门由内向外鼓起，发出连续不断的撞击声。一瞬间，我以为是风声，但其他仓库的门却纹丝不动。正当我疑惑之时，仓库里传来一阵狂吠声。原来是被主人锁在仓库里的那只狗在敲打仓库门。
我回到停车场，男孩还在原地，一脸紧张地扶着墙，个子似乎比之前高了一些。我走过去，看到他站在一辆崭新的平衡车上，手指抠进砖缝里，小心翼翼地体会着脚离地的不安感。
▲一位老人开车经过市场
▲窗户上的积雪正在融化
▲走廊
孙悟空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像刚学说话的小孩一样的声音告诉我，我要的矿泉水已经送来了。我打开门，看到一个水桶形状的机器人站在门前，我很熟悉他，昨天他就在酒店大堂和电梯里转悠。我打开他胸前的舱门，拿出矿泉水，看了他一会儿，打算目送他离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我按下关闭舱门的按钮，他才转身离开，嘴里嘟囔着什么。
还有三天就除夕了，离开矿区之前，还能赶上跨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
从酒店窗户往下看，集市街上空无一人，完全没有我早年看到的繁华景象。矿区每五天会办一次集市，我想我可能算错了时间。
康盛街与南纬东路交叉口，一辆开往石家庄的公交车在等待下一班车到来后才发车。司机一边抽烟一边和刚上车的乘客聊天。对面的街角，五名交警正在执勤。他们穿着崭新的荧光棉服，拦下骑电动车的路人，检查车牌，不时用手中的POS机开出罚单。一对年轻情侣坐在电动车上，茫然无措，后座的女孩怀里抱着一盒蜂蜜蛋糕。
集市摊位平时挤满了步行街，一直延伸到横涧镇。现在，只有沿街的商铺在店面外摆起了摊位，售卖往年的炒货、糖果和速冻熟食。偶尔路过的行人会在炒货摊前停下脚步，买上一斤花生和瓜子，边走边吃。
虽然在五一公园没见到猴子，但是今天在步行街的入口处却见到了它们的王者——卖糖葫芦的“孙悟空”。
一辆玻璃罩的电动三轮车占据了街道中央，玻璃罩里装满了用海棠果、山楂和草莓做成的糖葫芦。摊主的打扮和六小龄童饰演的孙悟空几乎一模一样：头戴珍珠冠，身上披锁子甲，脚穿云靴。我想这身装扮他一定花了不少钱。
旁边还有两名选手，但孙悟空的扩音器里传出的吆喝声盖过了观众。孙悟空戴着乳胶面具，看不清年龄和相貌，几乎不看路人，只是把头探进玻璃罩里，像插花一样拨弄着糖葫芦，缓慢的动作中透露着叛逆和悲伤。
走过步行街，北端的集市消失了，变成了停车场。停车场里停满了车，车门开关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人多了起来，有的拿着对联、福字，有的拿着水果箱，有的扛着花盆，他们是从笕桥街过来的。
我记得没错，集市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只是集市已经搬迁了。在长达三里路的笕桥街上，我又一次看到了人潮涌动，听到了叫卖声不绝于耳，闻到了油炸食品的香味。
井陉矿区位于太行山八垭口的第五垭口，三分之二的人口是近代移民。清末民初，井陉矿区大规模开采，周边村民纷纷来到煤矿谋生。日据时期，日军从获鹿、锦县、河北 ...
人们挤在摊位前挑选，虽然临近春节，但菜市场里的蔬果价格依然维持老价：白菜4毛钱一斤，香蕉2元一斤，西红柿10元一6斤。
顺着汹涌的人流，我在一座铁路桥下停了下来。桥下聚集了一群人，我走过去，一位老人在卖金鱼。蝴蝶尾、丹鹤冠、狮子头……瘦骨嶙峋的金鱼分门别类地游在泡沫箱里。拿着捞网的手在箱子上挥舞着，人们挑出自己喜欢的品种，舀进一个白色的瓷碗里，递给老人。老人用粗糙布满皱纹的手端起瓷碗，把半碗水和金鱼倒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吹了口气，把袋子扎紧。
一列长长的火车从桥上驶过，车轮声在头顶响起，泡沫箱里的水微微泛起涟漪，一瞬间，金鱼挤在一起，火车驶过后，又散开了。
人群中，一名长发少女背着一对白色天使翅膀，手上则抱着另一对银色充气翅膀。她是一名卖翅膀的女孩，站在节日前的节日氛围中，热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阳光在她的头发和翅膀上映出闪亮的金边。
集市持续到天黑，五天后又会重演白天的热闹。笕桥街的路灯不足以照亮摊位上的货物。但主干道上，灯光璀璨，色彩缤纷，梧桐树、雪松上挂满了各种形状的发光装饰物：锤子镰刀、五角星、花篮、中国梦……
街角的孙悟空脱掉衣服，变回真人——一个眼神犀利、表情愤怒的男人。他裹着军大衣，竖起衣领。比赛选手走了，他关掉音箱，打开玻璃罩内的LED灯。糖葫芦似乎没有减少，糖葫芦褪去了白天的光彩，到了晚上又蒙上了一层珠光。玻璃罩内的花果山。
横涧乡旧露天戏台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商业建筑。
回酒店的路上，买了一袋横涧乡附近的矿业特产——用猪油和面粉反复折叠、滚压而成的空心油香饼。我边走边吃，酥脆的饼屑一路落下。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群人，五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比赛跳远，一个瘦高的男人跳得最远，赢得欢呼声。另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小伙子摆好姿势，一跃而起，但鞋子一滑，摔倒在地。同伴们笑他，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但第二次，他跳得比谁都远。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们，被油香饼噎得打嗝。
回到酒店，我和机器人一起乘坐同一部电梯上楼。我很好奇，除了打电话和送东西，它还能做什么，但我们无法交流。
沟壑和山脊上的积雪也悄然融化，路面恢复了冬日的干燥，也许这个冬天还会下雪，也许不会。
离开矿区时，我把车停在矿区与井陉县界附近。省道边的花坛里，立着一面巨大的浮雕墙，像地壳的褶皱。浮雕的正中央，是一小段《井陉矿区志》：“天地昏黄，宇宙混沌。太行万里绵延万年，古井陉此地深如井……”我注意到，这段200多字的文字结尾有两个感叹号。
▲《孙悟空》
▲金鱼、老人、白瓷碗
▲夜晚的包子铺
▲居住区
▲凤章铁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