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人眼中,西藏似乎已经化作了诸多飘渺的象征:壮观的布达拉宫、迷人的景色、神秘的转经筒,还有围绕意识形态的激烈争论。这些象征往往充满情感色彩,有的甚至极端到非此即彼。
在2005年,独立纪录片制作人书云试图借助一部纪录片,揭示这一非黑即白的错误印象。
这部由5集组成的纪录片《西藏一年》并未深入探讨西藏的历史与政治,它聚焦于8位居住在江孜的藏族同胞,旨在展现他们生活的真实面貌。它记录了他们一年间的悲欢离合,观察了社会巨变对他们传统生活方式的影响,以及由此引发的诸多问题。
在《西藏一年》问世之前,我国已有众多涉及西藏的纪录片问世。仅在今年三月,为了庆祝西藏民主改革五十周年,诸如《西藏今昔》、《西藏往事》、《西藏农奴的故事》以及《跨越》等一系列作品,已陆续在央视播出。这些纪录片大多属于历史、文献或政论性质,它们揭示了旧西藏的黑暗面,同时也展现了西藏解放以来的发展历程。
不同于它们的是,《西藏一年》这部作品一经制作完成,便迅速被BBC以及来自40多个国家的电视台争相购买并播出。在BBC的三次播放期间,该节目几乎吸引了所有英国主流报纸的广泛关注。
历经波折,这部电视连续剧终于在2009年7月27日得以在中央电视台亮相播出。
西藏地区局势复杂多变,然而,同一部电视纪录片却先后在东西方电视台播放,这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惊讶;实际上,真实存在的西藏在持有不同政治立场的观众眼中,可能并没有他们所认为的那样显著区别。
BBC看中的是什么?
在《西藏一年》项目启动之初,作为该项目的主要发起人,我国首位藏族人类学博士格勒便明确了该片的定位,将其定位为面向国际的“外宣片”。格勒曾游历过二十多个国家,对国外观众的喜好有着深刻的了解。他期望通过一种学术性的客观视角来记录西藏,并将艺术元素融入其中,以便让更多的国际观众能够理解和接受。
可格勒所在的藏学研究中心此前从未拍摄过“外宣片”。
2005年,书云再次踏足西藏,合作的机会随之显现。她突然意识到,西藏在经历西方式的现代化过程中,所用的时间远短于内地改革开放的30年。这种急剧的变化带来的巨大差距,给藏族人民带来了诸多困惑。
这使她决定重拾多年来的心愿——拍一个关于真实西藏的纪录片。
书云在加入《西藏一年》的拍摄工作时,便已下定决心,这部电视片应独立于商业渠道制作,“我不愿依赖政府的资金支持,否则会让人质疑这部作品是否仅仅是为了宣传。”她向《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她计划采取的策略是,与境外的纪录片制作机构携手,借助他们的力量将作品提前出售给电视台,以此来积累资金。在全球范围内,主流的纪录片制作大多遵循这种模式。
书云觅得了七方石公司。这家英国纪录片制作机构独立运作,其制片人彼得·溪与她是好友。她向彼得透露,该纪录片计划耗时一年,将深入追踪记录几位分别来自不同行业的西藏居民的生活点滴。
英国公司起初对由汉藏两族混合组成的摄制团队感到不安,并且对拍摄申请能否获得中国政府批准感到极大的忧虑——2005年8月,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副总干事格勒着手递交申请,然而批文却始终未能得到及时的审批。
直至2006年春季,经过格勒与藏学研究中心的不懈奋斗,《西藏一年》项目终于获得了中国政府颁发的在西藏地区进行为期一年的拍摄许可——这一许可期限为目前所知的最长。
历经重重困难,七方石终于在国内市场打开了局面,并顺利地将作品预售给了英国广播公司(BBC)。在英国,委托拍摄纪录片的过程相当简便,我们与BBC取得联系,向他们表达了洽谈合作意向,并就拍摄方案进行了深入交流。在整个拍摄过程中,BBC始终给予我们大力支持。《西藏一年》的英方监制亚当·亚历山大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如是说。
2007年7月,历经四次制片人更迭,《西藏一年》项目终于完成了所有前期拍摄工作。翌年3月6日,该影片在BBC电视台播出,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仅有一位法律顾问对影片进行了实质性的法律审核。
BBC为何会立刻收购并快速播放《西藏一年》,其看中的究竟是什么?
实际上,近年来西方的纪录片作品常常通过持续跟踪记录一个特定机构,以此映射出整个行业乃至社会的状况,《西藏一年》在拍摄手法和类型上均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书云导演凭借其西方的职业生涯背景,获得了诸多便利。自90年代初从牛津大学取得学位之后,她便投身于英国电视纪录片制作的领域。她的作品,如《半边天》等,在国际上产生了显著影响,吸引了众多英美企业寻求她的纪录片制作服务。
此外,《西藏一年》着重推广的“真实性”特色、情节的周密性与戏剧化的矛盾冲突,亦成为BBC青睐的关键因素。这部作品宛如一部连续剧,故事情节持续发展,且主题贯穿始终。正如书云所言:“它就像一部电视剧,故事情节连贯,主题统一,观众可以一路跟随,沉浸其中。”
BBC及其网络平台将该片推向众多西方国家市场,播出后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这不仅仅是因为西方观众对神秘西藏主题的热烈追捧,以及纪录片所展现的真实性,还因为书云这位西方独立制片人的参与,以及一个关键的因素——那就是《西藏一年》的播出时机,恰逢西藏“3·14”事件,这一事件吸引了众多目光。
一个内容两种眼光
相较于其他作品,《西藏一年》在中国播出平台的登陆经历颇为曲折。自2008年1月首次进行影片审查,直至今年7月25日,广电部指令11位专家进行最终一轮审阅,《西藏一年》成功登陆央视的历程耗时一年半之久。
据书云所述,在审片过程中,通常会有十几位专家参与,这些专家分别来自统战部、国家民委、社科院、中央民族大学、藏学中心以及中宣部等机构。
起初,对于《西藏一年》中错综复杂的叙事手法,专家们表达了担忧,他们认为:“这种叙述方式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是否可以尝试将每个人的故事独立出来,逐一讲述?”
书云回应道,这是不可能的;对于国内外的观众而言,单一的叙事手法早已显得过时。
专家们进一步指出,影片中展示的“传统”元素过多,“新颖”内容相对较少。有人不禁好奇:“医生竟然还会去拜访活佛?这难道不显得有些奇特吗?”还有人对次旦法师治病时的行为表示质疑:“在给人治病时,法师竟然还吐唾沫?这方法未免太过陈旧。”
书云回应道:“各位老师,西藏目前正面临着现代与传统的碰撞,假如它完全变成了你们所想象的那般现代化,那么它就不再是真正的西藏了。”
除此之外,专家们还对某些细节提出了看法。比如,《西藏一年》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分揭示了当地存在一妻多夫的现象。有专家表示:“这种行为显然违背了婚姻法的规定,不宜过于直白地表达,毕竟一个妻子拥有三个丈夫是不妥的,建议进行修改。”
最终,书云对央宗——即顿旦三兄弟共享的伴侣——的称呼进行了一些细致的调整。在央宗的表述中,“丈夫”一词被替换为“男人”,“首个丈夫”则被称作“老大”,而“次之”则变成了“老二”。
《西藏一年》这部纪录片成功突破重围,即将亮相央视,然而7月16日《新闻联播》的预告短片却让书云心中一紧。报道中这样描述该片:“这部由五集组成的电视纪录片《西藏一年》已拍摄完毕,即将在国内与观众见面。影片生动展现了西藏自治区普通藏族人民在祖国温暖的怀抱中过着安居乐业、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并非事实。我们仅仅是呈现了西藏人民当下的生活状态,为何非得添上“幸福”这两个字呢?书云显得颇为无奈。
尽管审批环节颇为复杂,但藏学研究中心向央视提出播出请求后,对方迅速给予了批准。对于《西藏一年》这种纪实性的展示手法,众多领导均表示了认可。统战部关于国内播出的批准文件,早在去年8月份就已经发放。
然而,这部纪录片在国内上映后,格勒发现,尽管媒体炒作得非常热烈,但真正观看的人数并不多。这些日子,他走遍了从北京到云南,再到四川的各地,他所接触到的观众都是在得知消息后才开始观看的。
格勒坦白表示,《西藏一年》在学术和艺术层面尚未达到所谓的最高境界,与他的预期存在一定差距。导演的藏语水平有待提高,沟通主要依赖藏族摄影师;拍摄周期相对较短;对农村社区的表现也较为有限……
这次经历让我明白了商业化的含义,也了解了炒作的真谛。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如此表达。
实际上,在我国早期独立纪录片中,不少作品聚焦于西藏主题,其中不乏佳作,但相较于《西藏一年》,它们在推广途径和时机上略显不足。段锦川在90年代拍摄的《八廓南街16号》让观众领略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西藏真实生活写照,此片荣获1997年法国真实电影节的“真实电影奖”;他的另外两部西藏作品《天边》和《加达村的男人和女人》描绘了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人们生存的境况;而季丹的《贡布的幸福生活》与《老人们》则真实展现了相对贫困的西藏人民的生活状态。《西藏日记》这部中外合作的纪录片,不仅荣获了美国“摄影家奖”,还摘得了2004年奥罗拉金像奖的荣誉。
看不到的西藏
在长达一年的拍摄周期内,书云及其团队累计录制了超过300小时的影像资料,然而在后期剪辑时,这些素材仅被浓缩至不足5小时。他们实属幸运,例如成功捕捉到了班禅喇嘛巡查白居寺的画面。
书中记录了一个关键场景,作者将天葬的全过程细致地记录在镜头中,然而最终却不得不选择放弃继续拍摄。
天葬,这一独特的葬礼仪式,属于藏民族的传统——天葬师会将逝者的尸体分解并击碎,然后将这些碎片喂食给秃鹫,目的在于期望灵魂得以升腾。除非是因感染疾病而突然去世的藏人,否则他们去世后都会接受天葬的仪式。
政府明确指出,禁止对天葬进行拍摄,主要是担心民众对此缺乏了解,进而产生误解,将其与原始和暴力等概念相联系。因此,天葬在公众眼中始终保持着一种神秘且敏感的色彩。
就在《西藏一年》这部作品的拍摄行将落幕的那日,寺庙中一位僧侣突然离世。在居委会书记以及寺庙喇嘛的支持与准许下,书云得以记录下这位僧侣从生命终结到进行天葬的全部过程。她觉得这一过程体现了藏族人民对死亡的豁达态度,并认为这是一种充满人性与慈悲的死亡处理方式。
三天后的清晨八点钟,一位天葬师与五位死者的非直系血亲和友人一同抵达了天葬地,在他们的帮助下,从肩胛骨部位开始对早已晒干的遗体进行切割,并将骨骼敲碎。他们面容平静,甚至一边哼唱着轻快而高亢的劳动歌谣——在藏族人的观念中,协助天葬师是一项光荣的职责,因为这意味着你正助力一个灵魂飞升天际。
在天葬师身旁,他于尸体砸击平台之侧生起了一堆柏枝与糌粑之火,烟雾向远方弥漫。大约过了45分钟,他手捧分解完毕的遗体缓缓下行,口中高声呼唤“来——来”,随即数只秃鹫应声而至,仅十数分钟便将遗体上的肉骨一扫而净。
在藏族人民的心中,唯有如此,逝者的躯体与灵魂方才能一同抵达那片神圣的天堂。
那天,她录制了长达四小时的影像资料,最终剪辑成一部时长达六分钟的影片。
然而,最终那6分钟还是被舍弃了。她深知,即便拍摄得再含蓄,这样的“葬礼”形式也不适宜,因为并非所有人都能领会这种仪式,同样,并非所有西藏人都能接受这种仪式被公之于众。
西藏与世界之间的距离,源于那些世人难以把握的、独属于他们的特质。毕竟,我们应当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中,追求长久稳定,而沟通则是至关重要的;然而,目前我们与西藏之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尚未实现,更遑论深入理解和有效沟通了。书云如是说。
不同的意识形态一旦存在,便会导致长期隔阂。西藏的宣传工作是一项持久的工作,仅通过制作一部纪录片是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的。格勒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如是表示。